「巫」與「王」

孔德維
Feb 18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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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1977年發現的新石器時代「良渚古城遺址」墓地中,考古學者蘇秉琦(1907年-1977年)發現了用作祭天禮器的「玉琮」和軍器的「玉鉞」被用於同一位死者的陪葬品。蘇氏推測,這反映了這個相當於五帝顓頊(粵音:專郁)時代的軍事領袖,已同時獲得了與「天」溝通的權力。[1] 在《尚書‧呂刑》與《山海經‧大荒西經》等經典所載的「絕地天通」,大概指在黃帝時期「民」與「神」自由交通,漸漸因為神與人的過度交接形成混亂。在帝嚳顓頊主政後,為了重整秩序「天人」之間的秩序,安排「重」以主理「天」的事宜,「黎」則掌管「地」上的人類。「神」和「人」不經過「重」和「黎」許可,不能自由溝通。於是,「重」和「黎」自此「掌天地四時,使人神不擾,各得其序,是謂絶地天通。言天神無有降地,地祇不至於天,明不相干。」[2] 但這個故事在孔子(前551年-前479年)年間的楚昭王(約前523年-前489年)已被視之為神話。在《國語‧楚語下》中,楚昭王就詢問具巫師身份的大夫觀射父(? — ?)在「絕地天通」以前,所謂的天人互動是否指「人」能登天呢?

觀射父對始給予了一個「理性」解釋,認為「古者民神不雜」的意思是當時的社會的精英可以各自成為巫者,他們有能力使「明神降之」。但到了顓頊,大量的巫者各自降神,出現了大量不同的祭祀(蒸享無度),既令神明「無有嚴威」,亦能當時人世混亂,於是乃有聖王顓頊安排「重」和「黎」壟斷降神的巫術。觀射父在回答的最後,亦論及了被王權壟斷的天人交流,卻在當時「遭世之亂」,再沒有王者可以控制神和人的交通。現代歷史家對此神話的解釋亦類同於觀射父的觀點:當首個「普世之王」(universal king)(亦即後世所稱之「天子」)登上歷史舞台後,政治的絕對權威需要以「天」與「神明」賦予的合法化。顓頊依賴「重」和「黎」分別司理「天」和「地」的事宜,事實上剝奪了沒有政治力量的普通巫師和神明交通的機會。在這一意義下,顓頊的政權建立了與「天」直接交通的專屬管道,正如「良渚古城遺址」墓地的考古結果所澄現,軍事力量與祭天的權力由此結合。[3]

從文獻的閱讀,學者亦留意到黃河流域的原始社會演化出的虞夏與殷商,「王者」確實將祖先崇拜與鬼神信仰視之為國家重要的活動。《尚書‧五子之歌》對夏君太康(?-?)批評的「覆宗絕祀」,就是指太康忽略了國家祭祀;而從殷商所留下的大量卜辭,當時的神靈觀念更為系統化,大抵可以分為「天神」、「地示」與「人鬼」三類。[4] 當中又發展出擁有帝廷及臣下的最高神「上帝」,殷人的祖宗「先王」、「先公」則負責轉達「天子」代表的人間的請求。傳說中顓頊時代「絕地天通」觀念在此體現於殷商之王作為「上帝」陪臣的子孫,成為了天人交通的主要媒介(巫者)。以政治觀來說,殷人的宗教無異於「君權神授」,也就是認為世俗的政治秩序由神明及神明所挑選的人來決定。然而,在公元前11世紀以來,消滅了殷商的周國建立了新的政治秩序,「天命」、「王」與「民」之間的關係亦有所更動。根據先秦諸子曾引用〈泰誓〉的部分,周人提出了「天矜於民,民之所欲,天必從之」、「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」的觀點,在「天命」的特徵上加上了「愛民」一項。[5] 與「絕地天通」神話中「天」能為王者壟斷的情況相比,周人以「天」愛護「下民」並將「民」的生活與政權的統治合法性掛勾,為「軸心時代」以後的以「德」交通「天」、「人」的思想突破提供了基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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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有關二十世紀黃河、長江文明流域文明形成的考古成果,參蘇秉琦:《中國文明起源新探》(北京:三聯書店,1999);亦參付希亮:〈中國五帝史研究綜述〉,《懷化學院學報》,2016,卷35(12),頁59–63。主要依靠文獻的歷史學者余英時也認同蘇秉琦的觀點,指出考古成果呼應了先秦典籍紀載的「絕地天通」事件。參余英時:《論天人之際: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》(臺北:聯經出版社,2014),頁71–84。

[2] 阮元審定,盧宣旬校:《周書附釋音尚書注疏卷第十九》〈呂刑第二十九〉,收入《重栞宋本尚書注疏附挍勘記》(清嘉慶二十年(1815)南昌府學刊本)(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65),頁297–2。

[3] 阮元審定,盧宣旬校:《夏書附釋音尚書注疏卷第七》〈五子之歌第三〉,收入《重栞宋本尚書注疏附挍勘記》(清嘉慶二十年(1815)南昌府學刊本)(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65),頁101–1。

[4] 三類神明分別包括「天神」類別的上帝、日、東母、西母、雲、風、雨、雪;「地示」類別的:社、四方、四戈、四巫、山、川;及「人鬼」類別的:先王、先公、先姍、諸子、諸母、舊臣等等。參陳夢家:《殷墟卜辭綜述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8),頁561。

[5] 陳來:〈西周春秋時代的宗教觀念與倫理意識〉,收入陳弱水:《中國史新論:思想史分冊》(臺北:中央研究院;聯經出版社,2012),頁95–145。必須一提的是,〈泰誓〉出於《古文尚書》,故有一定程度的真偽問題。然而,陳來所引用的部分均已在《國語‧周語》及《孟子‧萬章》被引用,故起碼證明了相關思想已為周人所接受。有關經典真偽問題,可參史振卿 :〈清儒對《泰誓》考辨的學術價值〉,《文藝評論》﹐2013,第6期,頁104–106;胡治洪:〈《尚書》真偽問題之由來與重辨〉,《江蘇師範大學學報(哲學社會科學版)》,2014,卷40,第1期,頁112–129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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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德維

香港人。歷史及宗教學者,同時任職於香港、臺灣和沙特阿拉伯的大學和研究機構。很宅、很毒、喜歡叮噹、經常肚餓。